“今人惯知的《道德经》,只不过是三清教主的书简删去‘炼神化虚篇’而已。”
刚听得清河这句声音不大的话语,醒言却一时懵住。直过了许久,他才重又清醒——老道清河若说的是其他少见的典籍,恐怕他也不会如此震惊;但那老子道德二经,却是自古流传,街知巷闻;现在突然知道这道德经竟还有第三篇,如何不让他吃惊?
愣怔良久,等嗡嗡作响的脑袋重新平静,醒言才满腹怀疑的问清河:
“那为什么千百年流传下来,这《道德经》只有道、德二篇?从来都没听说过有什么法经!”
见醒言质疑,刚说出惊天动地之语的清河老道,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这番反应,好整以暇的捻须答道:
“此事说来话长;我被贬谪,也与此事大有干系。”
直到这时,清河老道终于第一次在醒言面前承认,他来饶州不是什么入世修行,而是真的犯错贬谪。只听他说道:
“其实醒言你可知道,那三清教主化身道德圣人,遗下的道德经文,手稿卷册就藏在罗浮?”
“哦?是嘛!”
到了此时,再听到这些前所未闻的话,醒言已不似开始那般惊奇。
“是啊!”
山风之中,清河继续说道:
“老子在湘竹上手刻的道德真经,名为‘上清简’,就收藏在罗浮山飞云顶的天一阁中。上清宫之名,其实是由这道门至宝而来!”
“呀!”
听到这儿,机敏的少年立即就联想起一些事情,失声叫道:
“难道、难道老道你烧了那三清教主的手稿?!”
“是啊!”
到得今曰,终于可以将深埋心底数十年的秘密说出来,那原本脸色淡然的清河老道,也禁不住变得神色激动,脸色苍白,颤抖着嘴唇说道:
“想我清河,当年是何样威风?上清掌门首徒,丰神潇洒,道法双绝,连着三届在嘉元会上独占鳌头——当年的‘上清狂徒’,那是何等的威仪!”
“唉!只可惜……”
说到这儿,老道幽幽的叹了口气:
“可惜到如今,只有我这样貌身形,神采不差当年,而其他,都老了……”
“哈!”
正经着说到现在,醒言熟识的那个嬉笑怒骂的清河老头儿,到此终于故态复萌。不过虽然打趣,但所述内容仍是让少年动容:
“老道那时年不过三十,便领了天一藏经阁首席之位,那是何等的荣耀?只是有次醉酒之后……”
“烧了道德经原稿?”
“是啊!所以后来才被贬到你饶州小城。不过当年事体,今曰说与你一人得知——”
现在清河倒没卖关子,朝四下望望,又闭目凝神仔细听听,确知周围没人能听到他们谈话,便压低着嗓门继续说道:
“那上清竹简,上面所记,也不过是当下流传的道德经文而已。虽然字迹古雅幽重,但在我们这些熟读道家典籍的上清弟子眼里,那竹简上面所书内容,也早已见得惯熟,没什么新奇。只是,有次我在藏经阁中巡视,偶然动起心思去看看上清简,却在最末发现比寻常经文多出一行字——‘欲究天人至理,穷自然大道,可将此简烧掉’!”
“啊?!”
初闻此言,醒言一惊,但随后就脱口说道:
“难道那‘炼神化虚篇’,须烧了上清简才能看到?”
“是啊!”
听了醒言之言,清河赞许的看他一眼,说道:
“这道理其实说得挺明白,最末这行字也写得挺大,和前面笔迹也一样。想来那历代的掌门长老,都已不知看过多少回。”
“只是,这三清教主手书流传下来的竹简,乃是道门一等一的宝贝,谁敢就因为这行字,就把竹简一把火烧掉?何况那道门之祖是何等人物?他又怎会像寻常江湖人那样,行下这样无聊手段?万一只是句祖师戏言,试一下后辈弟子尊崇之心,这样的话,要是依言烧掉,说不定立马大祸降临,那也不是没有可能。”
“再者,即使没有天罚,光这烧毁祖师手稿一事,就足够为千夫所指!”
“是的,确是这样!”
听得清河分析,醒言琢磨一下,觉得确是此理。只不过,清河接下来一番话却让他大开眼界:
“我上清门中历代掌门,也大抵都这么认为。只是到了当前一脉,我师傅灵虚掌门,并不这么认为。”
“呃?”
“嗯,自从我发现那行字迹,后来有一次跟灵虚掌门随便说起,想不到他却大为认真,当即便跟我说,其实他也早就将这事记在心里,思前想后,考虑过很久;现在既然我提起,他便有一事跟我相求。”
“求你烧掉竹简?”
“是啊!”
“哦……明白了!”
虽然清河还未明言,但醒言已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。
接着下来,自然是那本来就有几分狂姓的上清首徒,依着掌门恩师之言,偷出经卷,找个没人地方从容烧掉上清竹简,望空中记下那“炼神化虚”二篇。然后,自然被人发现他酩酊大醉,身旁残留一堆竹简;犹有几分余温的酒壶底下,则余着一堆黑灰……
想到这里,醒言便恍然大悟,跟清河说道:
“是了!正因掌门要跟你做这一场戏,所以反倒要坚决罚你!这样一来,门中其他长老,反而不会怀疑你们师徒串通,还会不停劝掌门平息怒气。毕竟那道德经文,早已流传下来;上清竹简虽然尊贵,但既然已被烧掉,那就是定数,上清派中豁达道者居多,反不会太过计较——更何况,道门圣物在本门中毁去,追究起来上清派难脱干系,自然更要三缄其口。这样一来,原本力主严惩你的灵虚掌门,想要再将你起复,遇到的阻力就会极小!”
“哈哈,说不定正是如此!”
清河闻言一阵张狂大笑:
“哈哈!果然不愧是我老道亲自挑选的道经传人,这眼光,果然不差!”
“呵~”
听了老道这话,醒言倒真想起一事来,便问道:
“老道,认真问一句,当初你为啥专将经文传我?为什么你自己不练?——莫非,真是因为你看出我大有向道之心?……哈~”
说到这儿,再回想起自己当年热衷拜师学道的真实动机,醒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见他发笑,清河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,挤眉弄眼说道:
“当然当然,当初正是看出张家小哥向道之心甚坚,才——不过,”
清河忽然话锋一转,正经说道:
“不过你可曾记得,有一次你跟我说过,有晚你在自家祖山白石上遭逢怪遇?”
“是啊!”
经老道一提醒,醒言这才想起一些前尘往事,便恨恨说道:
“那次你好像还嘲讽我,说我呆傻来着!”
“呃……有吗?其实老道一向忠厚老实,可能是你记错了也不一定。”
清河眨眨眼睛,一脸无辜,顿了顿又说道:
“其实那次以后,我就发觉,你身上已经满蕴灵机,说不定便能练就祖师传下的炼神化虚之法……”
“哦?”
这老头儿,果然和他走街串巷做生意一样,外憨实猾!只见他得意的说道:
“老道那时虽然法力被锢,但眼光一样了得!当时我一眼便看出,你头上神光盈尺,身周清气缭绕,定是有了不凡遭遇!”
“而听了你后来零零落落所述经过,老道我愈发肯定,醒言你一定是得了马蹄山蕴藏的仙山灵机——”
说到此处,老道清河的言语又有些缥缈起来:
“其实,仙家福地马蹄山,不知几世几岁上竟晦隐山形,缩埋地底,这也是玄门一大悬案。也不知是何缘故,或是被哪位神人施法,典籍记载的福地马蹄山,竟能掩盖所有灵气仙机!”
“只是历经几百上千年后,那福地洞天蕴涵的庞大灵机,总是要应时而出。本来灵虚掌门卜卦算出,饶州马蹄本应更早出世;但人算不如天算,居然被你半路杀出,上应了天星月华之力,吸去许多仙机菁华,生生往后拖了几个月,才得破土而出!”
“噢!原来如此!”
醒言闻言,恍然大悟。清河接着又道:
“而那炼神化虚二篇,我早已看过不知几百遍,都能倒背如流,却怎么也练不成。那时忽看你神光蕴然,便想着不妨死马当活马医……”
“……”
听老道揶揄,醒言却没反击,而是在心中恍然想到:
“怪不得,在那罗浮山上,灵虚掌门处处对我这新晋弟子另眼相看!”
不过,虽然清河瞒到今天才让他知道内情,但醒言心中却丝毫没有怨怼。毕竟,此事事关重大,若是随便泄漏,不仅清河会倒霉,更会连累他那个同样不拘小节的掌门恩师。一个不小心,说不定这俩师徒便会被天下道门同声唾弃。而醒言想想,他自己原本只不过是一介市井小厮,能得到这样机缘,混到今天这样地步,更应感恩才是,又怎能有丝毫怨言?
因此略想了想,醒言便躬身一揖,跟清河真人诚恳道谢。
见他谢礼,原本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的清河老道,也挺身而立,坦然受了他这一拜。
只是,当醒言直起身来,却忽见眼前这位洒脱不羁的上清狂徒,忽然也学样弯腰躬身一揖,然后神色庄重的说道:
“四海堂主,今曰老道却也有一事要跟你相求。”
“咳咳!和我这后辈干嘛这么客气!有什么事,老道你尽管说!”
“好!是这样……”
原来,听清河一番言语,原是想让醒言传授他那炼神化虚的心得。
老道这样要求,自然合情合理,醒言当即一口应承。只是,正当清河老头闻言四下飞奔,殷勤为少年寻找合适落坐的山石时,却忽然只觉一阵狂风袭来,转眼就将他整个人抛向天边!
“这是?!”
在这阵腾云驾雾般的飞抛中,上清首徒头晕目眩之余,隐约看到底下地上那个少年正负手而立,瞑目从容,宛如睡着。
“不是在作弄老道吧?——呀!”
正这么想着,清河突然觉着,自那些在眼前不断变幻飞旋的青山石岩中,猛然吹来数百道庞大无比的风息气机,有如大江长河,朝自己一泻奔来!
清河本已被狂风吹起的身躯,再置身于这样强大无匹的清气灵机中,顿时就好似变成一个落水的孩童,在凶猛的漩涡中回旋挣扎;又好像一片树叶刚被无情的秋风吹起,身不由己,翻转无定,在轰然而来的气机中不住飘零。
而这时候,若是谁的眼力好到能看清高空中那个有如飞鸟落叶的老道,便会发现那成百数千道强大的风飙,每到老道身边,并不贯体而入,而是揉转一下便擦身而过,朝无尽的远方飞去,直至飞散无形。
“师伯!”
清河这样情形,自然落在附近那些上清弟子眼里。顿时,便有不少在半山腰采药砍柴的弟子脱口惊叫。而这样情形,那些这在思过崖山谷中往来酬唱的游客,自然也都看到。一时间这些文人士子惊惧交加,不知如何是好。
只是,在附近这些人发现之后,还没想出该做出怎样反应时,却见到那抛飞半空、看似凶险非常的老道士,剧烈动荡的身形突然放缓,渐渐便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托着,逐渐飘然落地。见老道人安然无恙,附近之人才知观景台上那二人,只不过在考较道法,便都把一颗心放下,赞叹几声,继续做自己的事去。
而那位刚在九天云雾里转过一遭的老道被云气托回地上,还没等站稳,便急吼吼开口问道:
“醒言!刚才弄的什么玄虚?——你还没跟我讲解如何‘炼神化虚’!”
“……”
见老道急切,醒言却一时并不答话,只是嘻笑不语。一直等到老道急得抓耳挠腮之时,他才慢慢说道:
“清河老道,你刚说过,道可道,非常道,名可名,非常名。此等祖师传下的至理,若能说出来,便不是大道了。”
“这……”
清河闻言,一时哑口;过得片刻,才喃喃说道:
“是,是啊……那炼神化虚篇,我不是早已背得滚瓜烂熟,想得两眼发晕么?此时又何须再多言语。”
蛰伏多年的老道,沉默下来,开始仔细回味起刚才那磅礴无匹的天地灵机汹涌而来的玄妙感觉。想得一时,便若有所悟;想要开口言说,话到嘴边,却只是大笑不止。
少年同样大笑,道:
“那就去我家喝酒!”
老道一样欣喜:
“好好好!喝酒喝酒!”
一老一少这番闲话完毕,等踏上归途时,已是晓月东升,暮色初起。洁净的山月,朝这座寂静山场中投下皎白的月华。带着些凉意的山风从旁边的山沟中吹来,将二人道衣飘飘吹起。行走之时,若是那树木稀少之处,脚下的山路便一片洁白,彷佛一条素白的缟带伸展入远处的山石;若是树木参天之处,则少年与老道的肩上便落下斑驳的月影,图案细碎迷离。行到半路时,那老道兴致忽来,又放声歌唱,唱道:
“十年踪迹走红尘,
回首青山入梦频。
携取仙书归市隐,
春花秋酒一般亲……”
歌声苍然,惊飞数只山鸟。
不知何故,老道这简单的歌曲唱词,落在醒言耳里,却觉得无限悲凉。往曰傲对青山不可一世的道门骄子,混迹于贩夫走卒中二三十年,那番忍辱负重,若是细细想来,真个是动魄惊心——看着前面那个落寞的背影,听着那沧桑旷达的山歌余音,一时间醒言竟是鼻子一酸,竟有些要泪下潸然。
就这样行行走走,歌歌唱唱,不多久便看到自家的山房。在一片月白风清中,少年看得分明,在那如水月色里,正有两个女孩儿倚门相望,等他归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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